最近在歐洲旅行,昨天剛離開「斯洛伐克」的 Bratislava。
斯洛伐克(Slovakia)是一個很少亞洲人會拜訪的國家,我在首都走了一圈幾乎沒有看到亞洲人。
其實不只是亞洲人,連歐美人自己,也很多人都搞不清楚它跟斯洛維尼亞(Slovenia)的差別,或者直接跟他們說俄語(其實他們說 Slovak,據說很像俄語但不太一樣)
而大多數歐洲人對他們的刻板印象,就是都住在山上,家裡都養羊,每天開著拖拉機砍柴的微戰鬥民族。
我也很陌生。一直到抵達終點下船之後,我才一邊走一邊讓 GPT 跟我介紹斯洛伐克的歷史,還有這座城市的看點。
GPT 介紹大概也差不多就是那樣:Bratislava 有很多漂亮的教堂、皇宮、城堡、歷史、奧匈帝國...你知道,就是歐洲每個城市都會看的那些。
但這趟旅行下來,同樣的東西看太多了,真的有點美感疲勞。
所以這次,我刻意不去看那些景點,單純在斯洛伐克人(Slovaks)日常生活的軌跡線上移動——咖啡廳、公寓、廣場、購物大樓、商店街、市集。
因為行程關係,只能很快速地在城市裡走兩三個小時。但我發現:
Bratislava 跟一般歐洲城市,很不一樣。
如果你用西歐先進國家城市慕尼黑、維也納的水準來看,Bratislava 絕對不是那種乾淨、漂亮、典雅、舒服的城市。
離開那些刻意保存的古蹟區,來到比較現代的公寓區的話,你會發現建築物的外牆都是斑駁的,甚至有點髒亂。
這裡也不像南歐的巴賽隆納、馬德里的奔放或雅典的隨性。
一開始我還說不出來是哪裡不一樣,大概在老城區走了兩個小時後,我開始意識到了:
是塗鴉。
Graffiti,街頭塗鴉
很多,非常多的街頭塗鴉。
而且不是像紐約、柏林那樣,有明確規範一個特定的街區,讓塗鴉者去發揮。而是幾乎所有角落,你都有機會發現一個有點酷的塗鴉存在,尤其是在非觀光區。
(斯洛伐克法規街頭塗鴉是違法的,但是因為執法能力很弱,所以就默許了塗鴉存在——原始的 graffiti 精神)
有些牆面,你幾乎可以從塗鴉看出來這群街頭藝術家(aka 屁孩)的手長有多高——只要人類搆得到的地方,就會有塗鴉。
除了大量的簽名式塗鴉(tag bombing),你也可以看到塗滿整個公寓大樓牆面的正規藝術作品,或者把一個小水泥柱畫成另一個大樓的小幽默,小創作之類。
這個太酷了。
我開始整個行程都專注在找街頭塗鴉,一個街道一個街道去看。每個塗鴉都產生一種意境。
就當我還在試圖搞清楚,這些一大堆塗鴉產生的整體意象到底是什麼的時候,忽然間我看到一個街頭裝置藝術——是斯洛伐克一個幽默作家的雕像 Julius Satinsky,下面用匈牙利語、德語、斯洛伐克語三種語言寫了同一句話:
「在我們的街道上,有著自由。」
當下我懂了。
大量的塗鴉結合起來,再加上 Satinsky 這句話畫龍點睛,大量的塗鴉瞬間超出了一個閾值,這個城市終於展露了它的獨特美感——
反叛。
而且是一種「對抗國家機器的爆裂式反叛」。
我幾乎聽得到它在說:
「拎北就是要來搞破壞的,你奈我何?」
「共產政權爛透了,法西斯主義爛透了,但——去你媽的!我就是他媽的要表現自己。世界再爛,你拿不走我發聲的權利。」
這點我覺得超屌。
很多人會覺得塗鴉是破壞公物,很髒,當我們視覺看到塗鴉的時候,會下意識排斥,覺得那是髒亂。
可是當你走在 Bratislava 街道上,你很容易形成一種錯亂感:這裡畢竟是個歐洲城市,並沒有真的多髒亂——很多地方甚至比台北乾淨。
這讓人不得不思考:「什麼叫乾淨?什麼叫髒亂?」
想了一陣子我發現:你說塗鴉真的髒亂嗎?其實並沒有真的疾病上的髒亂,只是視覺上多了很多線條而已。
會不會我們覺得塗鴉是「髒亂」,不是因為它破壞了乾淨,而是因為它破壞了「對於追求乾淨的共識」?
我們之所以討厭「破壞」,只是因為我們事先同意了「整齊、乾淨」這些共識?
這種「視覺上的髒亂」,會不會只是我早已習慣了「追求乾淨理性的共識」,一時面對不可知且混亂的能量,我必須給予它「髒亂」的標籤?
從這個角度下去想,塗鴉就變成一種「混沌能量」的象徵 Token。
我平常不是會去看街頭塗鴉的人,但在這裡我開始學習尊重這個 Token——「混亂」,也是我們內在具備的多股力量之一。
失去了混亂與反叛,我們無法成為人。
這是我覺得 Bratislava 很屌的地方:在我看過的城市裡面,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許這麼大量混亂,如此猛爆的生命力。
每一個單獨的塗鴉都是簡單粗暴,看起來沒有任何藝術成分;但是當整棟大樓都是塗鴉,集結起來變成是一整個城市在跟你對話,用線條衝撞你的視網膜。
我一直對「街頭」這件事很著迷。
旅行時我基本上不用參加任何行程,不用去任何觀光景點,單純地在大城市散步,我可以走上一整天。
我在聽城市說話的聲音,「街頭」就是城市與你對話的媒介。
系統科學裡有個概念叫「整體大於部分的總和」。
例如,細胞組織成器官,器官構成系統,系統構成人;但你不會說「周加恩=神經系統+內分泌系統+皮膚肌肉骨骼...的總和」。
你會說「周加恩有這些系統,但同時也是一個人」,
也就是說,這些系統加總起來,產生了一個「躍遷」,形成那些超越每一個部分系統的東西。(例如,靈魂)
街道也是這樣的。
數十萬人、數百萬人組合在一起,由無數個生活切片、抉擇和衝突組合成,形成一個「由每一個人組成,又超越每一個人的生命體」。
旅行,就是在認識這個生命體。
城市的每個細節都是一種對話,街角為什麼在這裏轉彎、電線怎麼拉、變電箱為什麼放在那裡...每一個結構細節,都是街道寫給我們的「單字片語」。
而城市也有它們不同的主調,如果用音樂術語來說,就是它們有各自的 motif。
比如維也納的主調是乾淨、皇室、皇家氣息,隨便一個轉角就有一個大獅子雕像,顯示一種帝國霸權的中心感。
阿姆斯特丹就是理性、漂亮、商業氣息強烈,展示出「我是資本主義的重心」,股票證券交易所在這裡成立——我們這裡的人們,可是都做出了商業上最理性的決策!
美國聖安東尼奧展現一種「工業大量生產感/墨西哥移民生存感」。
而 Bratislava 的主調,就是一種猛爆的生命力——壓不扁的玫瑰。絲毫不害羞,光明正大地站在你面前:對,我就是要塗鴉,你覺得髒亂那是你的問題。
那台北呢?
回頭看台北的街道,它展現了什麼樣的定調?
看過這麼多城市,我總覺得讀自己的家鄉是最難的。
台北常常給我一個很深的「無奈感」。
那種國民政府遷台之後,反正十年內反攻大陸,一切都是將就、姑且、暫時。直到下一個十年,再下一個十年——「將就」變成了「無奈」。
身為台北人,我們必須適應不良的都市設計,在上一代的「將就」裡,活出我們的「日子」,因此無奈。
但台北也是一個充滿「創意方案」的地方,在各種將就之下,台灣人變得很會尋找「替代方案」、「轉機」、「解決方法」,這些方法一定有用,只是不一定好看,通常也是簡單土炮的解法,像是鐵皮屋。
但我也就看到這樣了。我覺得自己看其他城市都很好懂,但看自己的城市就非常有朦朧感,我常常讀不懂自己的家鄉,自己的家人——自己。
我覺得,我們都對「故鄉」這個字太近了。
旅行最棒的地方,是讓我們脫離「故鄉」這本書,走進別人的脈絡裡面繞一圈,讀一下別人的城市說著怎樣的故事,
然後再次回家,你也會更深刻體會到:我的家鄉,又跟我說著怎樣的故事?
而我,作為這座城市的一個部分——又說著怎樣的故事?
我也好奇,你對台北的感覺是什麼?如果城市是一種語言,台北是在跟你說什麼樣的故事?